小斯四叠半

水泥浇筑的水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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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发翻译/堀辰雄】布谷鸟

替我的朋友代发一下堀辰雄《生者与死者》之《布谷鸟》的翻译。朋友翻译得特别好,并且为之付出了大量心力,再加上这篇是我认为非常能体现出堀辰雄风格(各种意义上)的一篇,感觉有必要让大家都看到。


无数次感谢我的朋友。




布谷鸟


堀辰雄


翻译/kakutakukei



某年夏日,我被一棵紫薇树迷住了。起初我是透过旅店二楼的窗户看到那棵树的。我发现透过窗户,刚好能隔着一个库房似的板房屋顶看到一点它的树梢。我想着不过是棵旅店的树,便从那之后时常若无其事地朝它投以空虚的目光。


有天我在旅店里一条有水车的小路散步,回来时照旧想从后门进,可那天不知怎的那边的栅栏门被关着,我无可奈何下准备穿过平时从没走过的一条狭窄小巷。那条小巷在旅店侧面,路上有车库和运货行什么的,路旁停着一辆空的运货马车。那时我突然发现,那马车旁边伫立着一棵漂亮的树。


开始我注意到的是零零散散落在树根的雪白花瓣,它们飘散出难以形容的香气。随后我终于抬头仔细地打量起来,这满身青叶的树间正绽放着点点雪白。这是一棵在如此山村难得一见的紫薇树。而且,透过它枝繁叶茂的青绿,越过篱笆对面的旅店库房,依稀可见我房间的窗户。我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发现这棵漂亮的紫薇树,在此之前,我只是认为它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树,长在库房旁边的角落里。


到了夏天已经接近尾声的时候,我才听说了有关这棵树的事,旅店、前面的运送行以及斜对面的烟草店都坚称它属于自己,最后它就这样被抛弃在了那里,直至现在。我把这件事当成这个村子的一个典型故事,这里曾是一个废弃的车站,没有了一点旧时的痕迹,最近却突然成为避暑胜地开始发展。


……不管传言如何,自那天之后,整个夏天我都对那棵树入了迷。每天我写着满是少年回忆的小说,时不时停下笔来,从窗户里越过库房的小屋恍惚地眺望,望向那棵花开不休的树。有时,我会被从那树下飞驰而过的马蹄声吓到,不久便能由树荫间看到篱笆那头身穿纯白骑士服的少女快活策马的样子。她身后总是跟着两三个青年,穿着花花绿绿的夹克衫,骑着自行车,嘴里喊着些什么……

*



  那时以那样一种方式第一次见到了这棵树,而今的我年已三十,变化翻天覆地。时隔多年,在一个七月雨后的黄昏,我来到这里,可能谁也没有发现我正站在旅店后身花开整夏的紫薇树旁,几乎马上就要碰到它光滑的树皮。和多年前一样,这棵树缀着簇簇纯白的花朵,同时地上又已然落着点点残花……


可过去从那树下策马疾驰、欣然而过的少女,两三年前便无影无踪。而且在那之后,我在这个村子里常常见到的几位少女也再也没出现过。……当时我住在旅店的房间里,写着小说过了一个夏天,现在那房间始终如一,依旧透过树梢看得到,只是比起从前墙上多了些颜色鲜艳的油漆。说起来,从这看过去整个房间好像有点看不清楚了,这么说,是那棵老树还在一点点长得更大吧?


……那时我在房间里写下的小说中曾写到少年时代的恋人,她在我不知不觉间结了婚、然后年纪轻轻做了母亲、没过多久就离开了人世。距离我听说这些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可现在我站在这棵久违的紫薇树旁,第一次近乎心痛般清晰地感觉到我失去的是什么,我失去的是自己少年时代无可取代的恋人。我失去的东西?


……嗯,说起这个,我好像听说她的姐姐之前长年在美国留学,去年夏天回来了,在邻村的教会学校的宿舍做舍监,我想试着去见她一面。那位一直以来认真学习、受人尊敬的姐姐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恐怕就算我现在去了,从她那里可能也得不到任何我寻求的东西。

……可是,现在唯有她能让我与失去之物相连,在人世的、尚年轻的、唯一的她。怎样都好,趁现在我想见她一面……我想想停停间,不知不觉将背靠到了紫薇树上。


          *


一天早晨,我在浓雾中到旁边的车站乘上汽车,坐在依旧空荡荡的汽车上,穿过了山麓间两三个古色古香的小村庄,雾气渐散、晴空初现,我到达了O村。


村子中间的桑田与白菜地之间分布着二十来户农家,我按照村里人告诉的从那往北走,慢慢地走上无数落叶松林掩映着的山坡。穿过两三片幽暗的树林周围渐渐明亮起来,在那我看到了一间圆木搭建的小屋,背靠一片让人觉得永远没有尽头的落叶松林。但是,随着我离小屋的入口越来越近,我总感觉要是像寻常拜访一样进去很不舒服,突然对于这件事踌躇了起来。别见她了,就这样,只是到了这个村子然后回去,这样也好吧。


……嗯,就这样。我一个人在这周围的林子里走走看看吧。毕竟我们俩从没推心置腹地说过话,就算见了,也会给她造成困扰吧……


这样想着,我突然加快了脚步,赶紧走过了那个小屋。一直走到确认小屋再次隐匿于树荫,我才从刚才心脏紧绷的异常窒息感中得到释放,同时我也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心情,一种近似于做了无法挽回之事的后悔之情。我走得更快了,往林子里走了上去。但是,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同样的落叶松林。我开始往回走了。到底也没能找到其他的路,无可奈何之下我又一次走下去,走到刚才小屋门前的那条路上。又一次感到心脏的紧绷……


我硬着头皮走,靠近那个小屋,这次能看到两个女学生在小屋前面的坡道上,正利用那个坡道练习骑自行车。她们似乎注意到了下山的我,但没有朝我看过一眼。我就这样沉默地快步从她们身旁走过,刚好看到她们在的位置是小屋的门口,于是突然转向她们,若无其事地问道:


“请问C……在吗?”我说得就好像是熟人的名字一样。

“嗯,在。”其中一个女生料到了这个问题似地,连我的脸都不看就立刻冷冷地回答。


但我好像仅仅是问出来了就满足了,没有想着要进去,反而脚步更快地离开了那个小屋。

突然,一片小小的墓地出现在我前方,它被许多高大的冷杉老树围绕着。走到那里时我发现它只不过是一片更大的墓地的一部分。我满不在意地朝里面走去。这片墓地在一个比较高的地方,在这里能够尽览整个村子。村子里的山丘和森林、桑田一起一直往低处延伸,一直低到对面一个山谷一样的地方。从那里开始大地再一次被群森掩藏,化身山丘高高隆起。我眺望着出乎意料铺展开来的风景,恍惚着呆站了一会儿。


刚才,我选了一条不同的下坡路从小屋到村子,那条陌生的路却反而渐渐通往坡上,就在我想着是不是走错了,有点犹豫要不要继续走下去的时候,我和一个男人擦肩而过,他像是村里的人。虽说是和我擦肩而过,他用村里的方言亲切地和我打了招呼才走的。在这条陌生的小路上我有些不知所措,对我来说这听起来莫名其妙。


……这时,我突然感觉这片树林里的一切都似乎是我所亲近熟识的一样。然后我便不管不顾地走去,像是要把这条陌生的路走成一条熟悉的路。走着走着,野草越来越茂密,茂密到让人感到不安。就在我这么想之后,突然,那样一个墓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家家户户的坟冢这一堆、那一堆地将我包围,老杉树的枝条开散着,下半部分的大枝甚至有点耷拉下来。树上不知名的小鸟们啼叫着在枝上跳来跳去,对我毫无畏惧之意。我一面关注着这些,一面注意到脚下的东西,它们中的多数说是坟冢,实则就是只有名字的石堆。好冷!好静!我感受着这种欣快,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相当激动。……我已经到了墓地最深处的地方,在四五棵老杉树之间我看到一尊眼看就要倒下的小小佛像,佛像已经生出了青苔,身上攀附着爬山虎,胳膊也折断了。看起来,比起说这佛像守护着附近的墓地,不如说它本身也更是一座被彻底忘却的墓碑。尽管如此,这一切都没有让我感到一点异样。


因为从前就梦到过这样的事,我甚至感觉现在只是把梦变成了现实。如此,我一直一动不动地站在墓碑前,像是一次又一次想从那文字磨损殆尽的碑石中找出某种意义。我从这样的努力中感受到了一丝自己的生命。


墓地边缘围着一列松树,松树的彼端桑田在太阳下始终缓慢地倾斜、舒展,有条路从落叶松林的正中间横穿而过,桑田的南侧有些墓地茂盛地长着苜蓿之类的花草,几棵松树为他们遮上舒心的绿荫。


比起疲劳,不如说预感到了种愉悦的心情,它驱使我随便躺在了树阴里。我把两只胳膊搭在一起当枕头,半看风景半想心事,很快就发起呆来。


漫长的沉默。然后是自己都不明其意的自言自语,然后又是沉默……我闭着眼,时常有张少女的脸浮现在空中,她的面色青白得吓人,眼神呆滞没有一点眼白。这种幻象持续了一分钟左右。之后我的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话。终于我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倾听一直重复不息的那句话……


虽欲留死者,还一任其行行去之……*


是这样,当然是这样,就让死者们从我们身边静静地离去吧。撩拨他们内在对生的乡愁,让他们踏入我们的悲伤和痛苦,这是多么罪孽深重!……已经三十岁的我总算明白,对于女人来说所谓的人生的确比男人的更加悲剧。与此同时,我得以理解她们的存在,她们面对那样不公的人生仍能逆来顺受。……我也曾在少年时代偶然邂逅过那样一个人,一位少女,天真的我把她当成我的恋人。就连我们不幸分开之后,我也常常能听人说起她的消息。


她患病良久的事,她结婚的事,然后是她没过多久做了母亲,期间旧疾复发、长病不起最后香消玉殒的事。……对于尚且年少的她来说做母亲这件事大概很勉强吧。可她沉默地忍受着那份漫长、困难的工作,就这样,没能完成身为人母这件事就可怜地死去了。


……这本身也是多么美丽、渺小的人生啊!


……死去的人就这样在静默中、在无人知晓中、在竭力多年却没能完满的境况中、在了无牵挂中死去了。现在我甚至以这样的方式再一次将她唤回我自己的生,想让她自己感受到有所牵挂,这是造了无比深重的罪孽吧!


……你这样的人,你姐姐可能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为此为此我来到你姐姐这,但也许见都没见就回去对我们来说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吧。嗯,说不定这样要好得多……



布谷,布谷……对面树林里的布谷鸟叫了起来。我觉得那声音越发高亢时,叫声突然消失了。


我坐起身子来,这时,我看到一个少女骑着自行车从对面的树林冲向桑田。


她唱着歌,很快活的样子。一看见我她就突然沉默了。但当离我有些距离了,她就又一次唱了起来。


我终于站了起来。树林里布谷鸟似乎偶尔想起时才叫一声,我朝那树林的方向瞥去最后一眼,不禁叹了口气,顺着刚刚少女自行车经过的路往村子的方向不慌不忙地走了下去。好像已经要到正午了。村子里空无一人,只有火山砂铺陈的村路泛着白光。我刚要走出村路时,突然路上响起了尖锐猛烈的轰鸣声,载着许多货物的一辆卡车扬起一侧的尘埃,如同穿越空村一般旁若无人地疾驰着。我急忙躲到栗子树的树阴里,让卡车激起的飞尘先行一步。


就这样,我手搭着栗子树,如此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尘埃未散之际,我再一次听到,远处有布谷鸟啼叫。




*这句原文为古日语,由我的友邻U师提供文言文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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